2008年11月18日 星期二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十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十:示愛


把粉紅色的布娃娃給你
天藍色的小豬給你
戴高帽的小狗熊也給你
還有美麗花紋的紫色枕頭與小雪人

把喜愛的一切都給你
你就會看到我的心

如果把心也掏給你,我就沒有心再可以愛妳。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九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九:叼


藝妓丟失了她的眼球
狗狗便同時失落了戀人的眼睛

主人的眼眶都黑了
淚也流不出來
狗狗叼來滿地不合用的注視
遺落一地乾涸的
陌生人的目珠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八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八:嚐


用接受賞賜的心情舔舐女王的穢物
作女王跨下的狗
羞辱是受眷顧的榮寵

身為一隻犬奴的粉紅色的心情
女王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
愛的神聖物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七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七:惡之華


高潮的底界
惡之華,繁花從不落盡
因為我們耽美、如同耽於腐朽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六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的十種方法 之六:浪漫

「我是你的賤貨。」
「賤貨。」
「我是賤貨。」
「你的。」

詠嘆調一般地朗誦
這一刻,擁抱我的猩紅A字嚼食
沐浴在初春陽光的浪漫。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五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五:fairy tale
這是一個關於男身女與女身男的愛戀故事

它們有雙生的血緣
他們有變態的血統
她們相愛濃於水
大人都不懂,孩童也嘲笑他們。

被迫分開的那天早晨
紅艷艷的太陽也悶熱得哭了
他替她和他斬斷各自的一隻手臂
她替他和她縫合兩處傷口到一處決心再也不分開
傷口成為兩個靈魂的結合處
疼痛就成雙生/雙身的血緣接口此後幸福快樂的童話故事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四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四:情懷


舔一舔,再咬一口。
唾液潤澤過的皮膚觸感、口感,
是我擁抱過的肢體、我的延展。

成為我,愛情
是你泥中有我於是我泥中有你,
甜ㄗㄗ、咀嚼時相濡以沫,
暖暖飽脹我的肚腹,歡天喜地的少女情懷。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三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三:主宰

一個主人的求愛方式是掠奪而不是乞求是佔領而不是討好
我是你的主人而你是我的物,當
我的鮮血一樣要流入你的肢體。
如同河川要灌注她的領地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主人。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二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二:作伴

身為一隻寵物的感覺是什麼呢?
以及身為一座標本(要有怎樣的自覺)。

身為一頭驕傲的麋鹿,以及展示品。
我想問你,不能再動了。的感覺是什麼呢?
自由奔放的感覺是什麼呢?

被馴養的感覺。

(我想告訴你)
其實我也想要暖暖的聚光燈日夜守護,想要一個時間靜止的所在,
想要守護即使住在牆上也不會被遺忘的初衷。
凝止的生命圈限不再動搖的美麗,想要堅貞如同屍骸,

想要,與你,作伴。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一


圖:春x桃


文:淫妲三代

相愛的十種方法 之一:餽贈


生日燭光,吹了便滅了。
情人節晚上的電影,看完便散場了。

吃光了殘屑的巧克力空盒沒有妳舌頭嚐起來的味
道,用我的身體翻滾過妳踩踏過的櫸木地板,妳
來過又走了,地板也覺得寂寞。

擁抱過,妳留下的繩痕是給我的餽贈。
綑綁我,因為妳是我的天使;妳愛我,所以我是妳的天使。

2008年11月17日 星期一

身體說話。

生活。遊戲。愛/戀。展演。身體。


2008年11月5日 星期三

021._愛情





  「於是每個夜晚,我忍耐著不愛,」女孩舔了舔乾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唇,張口又說:「然後有時,當我看著天空從濃厚得什麼也穿不透的黑,緩緩地一層淡似一層,緩緩地,變成紫色、寶藍色、直到紅紅的光從街角的那頭透出來的時候,我便知道他是愛我的

,然後我就可以睡了。」我以狩獵般的傾聽等待女孩的說,女孩於是繼續說。

  「我們用『什麼』抵禦不愛。」在那個「什麼」的格子裡,女孩的聲音變成響亮的一聲「嗶」,就像電視為了不讓我們聽到髒話而做的特效一樣,我請女孩再說一遍,她搖搖頭,窗外的天光從布簾的縫隙透到女孩的臉龐,她不說話,便躺下睡著了。

  睡著的女孩起身旋轉,像是一名夢遊者,我想趁機騙她飲下吐真劑,那是我前日買的魔法故事書的小小贈品,據說效用可以讓一頭大象也對我們說實話,但是身為一名記者的良知畢竟阻止我這麼做,我仍然對著女孩舉手發問,冀望沉睡的理性本身便有伸手擁抱陌生人的魔力。

  「我感到我總是泫然欲泣。」我吞嚥我自己,有時,摀著嘴又怕自己吐露太多,身為一名記者的天賦應當是挖掘而不是暴露,然後我將拳頭塞進嘴裡,特技也是一種轉移焦點的說話術。好在女孩沒有發現,女孩數著花瓣,在夢中,是的夢中,我們夢中的理性相信魔法,於是女孩數花瓣,她說:「問題是他有時愛我,有時不愛。」

  「當他愛我的時候我便鎮定地端坐,或者寫作,或者起身沐浴,或者咀嚼一片吐司,或者出門購物,對著討厭的陌生人微笑。」

  「當他不愛我的時候我便鎮定地端坐,或者寫作,或者起身沐浴,然後在身上塗抹香精,或者出門購物,撿選一個可愛的陌生人,要求他與我做愛。」

  性是寂寞的副作用,我在筆記上這麼寫。

  「不不不對,」女孩穿透一切,包括我的表面功夫以及笑裡藏刀,「性只是,愛的轉喻借喻或隱喻。」女孩微微一笑,「因為做愛,或者跟很多人做愛,我們便在那些沒有名字的性裡面發現自己只是一個,而不是唯一的一個。」然後我翻找文法書,裡面記載愛是喻衣而非喻體,我沒有指出女孩的錯誤,因為耽看她赤裸的身體使我慾望滿盈,下體充血的時刻她的乳房正好盈握,我將臉埋在她的雙腿之間,呢喃她的名字,她說:「名字是我們的喻衣,而非喻體。」她這次對了。

  「有時我感到他是愛我的,有時不愛。」女孩的乳頭閃著光暈,我背誦著:性是一切的喻體,而一切都是性的喻衣。

  「當他愛我的時候,我是一個名字;當他不愛我的時候,我是被棄置狼群中的那名嬰孩。」嬰孩會哭,最後就成狼人。我想我不需回想那則人類學典故。

  「然後,在每個黃昏,白晝與夜晚交替的時刻,我卸下一日懸念,就知道,愛與不愛都是──」魔法消失的時刻,流淌我們身體內外的力比多也乾枯了,聰明的女孩即將轉醒,白晝到來,語言也將消失在荒野之中。

  我想問女孩還有什麼要說的,女孩說,愛是未知,我們需要水晶球,語言是鏡像,我們需要沉默。

  而且,
  「我喜歡你,已經到達困擾的程度。」我終於吞下自己的拳頭。

  理性消失後的魔法這麼說。




013._烹





  她的身上發熱,臉頰因而潮紅,極少的時候她這樣看著自己,像看著一塊肉。

  他們看著她,鏡片封住的眼角閃現可疑的光

,審視端詳,也這樣地,像看著一塊肉。

  如同解剖的刀,視線穿透她的體表,她覺得痛,像要化成一片一片的了。

  (「像要化成一片一片的了」,她想起自己,以及至少有一百個相互複製彼此痛苦的少女們都說過一樣的話。──然而她早已不是少女了,早已不是。)

  「於是她思索著怎樣烹調自己。」她讀書,寫書的女人這麼說,用玫瑰精油、或者兩匙薰衣草,或其他。寫書的女人將女人寫成一條魚,她一面思索如何烹調自己,一面像個屠夫,「菜刀大力一拍,將魚拍昏」然後用薑片去腥,抹鹽、爆蔥,以及其他,其他。

  她的嘴裡含著溫度計(在昏瞶的夢裡,她的嘴裡仍然含著的,面帶微笑像是一個真正的AV女優。),身上發熱,兩頰潮紅,夢與醒的邊界,她彷彿仍在經歷著他們的目光,病毒在她體內流竄,燒灼她的體表,鍋裡煮著水、薑片、橄欖油與檸檬皮,浴池裡有花與乾燥劑、沐浴鹽及不自然的各種香精。

  「發發汗就好了。」她像個小說裡的老媽媽那樣安慰自己,感冒是風寒,她不知道事情怎麼開始,從他的住處回來便是如此了,他的手揉著她滑膩的肉,指甲刮著她的黏膜去掉了魚鱗片像是目光穿透她的體表:「還要嗎?」還要嗎還要不不不要,她夢見她哭了,男人摀著她的嘴她不能呼吸呼救動彈不得,只有魚肚白的身體彎曲滑動掙扎著,像一尾魚,男人拿起菜刀一把將她拍昏。

  之後她便病了,體溫升高、意識漂流的時候,她想像自己也是一具浮動於河上的女屍,因吸進太多水分而蒼白飽脹的體表,因為死亡所以睡了,要醒著的時候便也是這樣一具性獸,還要嗎還要不不不要,男人的手深入她的髮,左右移動試圖將一塊軟肉塞進她的嘴,不不不要,不要,然後她就因死亡而沉睡,在夜裡發出慘白的光,然後人們會認出她來,醒著的時候,她便只是那樣一具性獸,還要嗎還要?

  當她的身體與意識密謀背叛她的意志,她的乳頭下方長出一顆神秘的青春痘,如同臉頰被他舔噬過的所在,她的意志是毒,生命長成病,她將去寒的薑片與鹽抹在身體上,煮沸的水倒進沐浴池,辛辣的高溫衝破她的腦門、流竄她的胸腹與心肺,潮紅的臉頰逐漸漲成豬肝色,汗液一絲一絲隨著病毒溶進煮著藥浴的酸澀的青色池水。

  毛躁的性慾與病中身體的腥味具體化成一場熱病襲捲她又離開她,她想像自己是那樣一具、浮游於夜晚的河水之上待打撈的屍骸,如此無望地,浮凸的肚腹滿盛著那樣永不饜足的證據,然後人們看到時便想起,她只是因為死亡而沉睡了。

  於是她唯能烹煮自己,像是每日咀嚼著魚的屍塊,而醒著的時候,也便就是那樣一隻無法言語的、發著熱病的、永不饜足的性獸罷了。




016._兩界





  他有著一具因為頎長而顯瘦的身體,骨肉勻亭,身上的曲線平滑、有很大片的胸膛適宜於躺;肌膚的色澤甚至有一種接近麥色的明亮之感

。在他身上分布的肌肉結實而不過份誇張,說是性感其實也不大準確,太靜了,他的臉甚至有一種文弱和煦的氣質──那讓他有時在同伴們的眼中顯得不夠男子氣,但他的身體又確實正是多數女孩會喜愛親近的樣子;也許只是因為他的「不夠男子氣」,他想。他的身體知道,這個世界也許只有一種純男性會社會產生那種真正的雄性崇拜,陽剛的殺氣或者炫目放肆的肌肉塊之類;純粹的力量,粗獷而沒有內容、野蠻到甚至拒絕情緒的。

  他不屬於那些。他的身體知道。

  他的身體所知道的事經常讓他困惑,像是他的胸膛平滑而適宜於躺,一個女孩這樣告訴他,他所知道的是她這麼說是因為她想這麼做、想成為一個可以躺在他胸口的人,而他也願意提供那樣的懷抱作為服務,如果這個女孩可以勾引起他的身體產生愛的衝動,例如說,他的性慾,但是她不能。──他的身體提早做出了判決,在女孩尚未走近他之前,他已經看見女孩懷著悲傷黯然離去的模樣:那是個悲劇,他柔順的身體是個悲劇,因為它讓他吸引女孩的愛慕,而他只跟男人做愛。

  但事情事實上又沒那麼簡單;他常常想起那個女孩,她對他的吸引力不夠,有時他恨這一點,如果他可以說服自己相信這是那女孩的錯,那麼他對她的愛或許就可以減少一點。他一個人的時候,有時看 A 片,試圖藉以冥想女孩的身體,得到的結果總是無望的黑暗充滿他的身心、而又覺得褻瀆,於是徹底不能勃起。他只跟男人做愛,只有這時候他可以順利而沒有負擔地冥想女孩的身體、幻想她的聲音、她做愛的模樣與她肌膚的觸感,然後他可以高潮──只是高潮,不射精。讓陰莖在一個高昂的臨界點兀自擺動,硬生生地等待它癱軟下來,那便是他所有性愛的結束方式;他需要射精,卻只能讓這件事在他決然獨自的時候發生。除了夢遺之外,於他而言自慰是最純粹的性;自慰之時他會回想那些與他做愛的男體,記憶那些身體的細節:他自己的、陰莖與臀肉和另外一隻陰莖的碰撞交疊,活色生香的色情甚且達到暴力的交界,然後他可以射精,這是唯一的辦法。

  是的這就是他悲劇的全部內容:他只跟男人作愛,但他的性不在場;他只能幻想男人的身體手淫,然而他的性也不在場。他愛著一個女人,但是他恐懼她的身體──他的身體遊走陰陽兩界,卻在兩界都沒有著足之處,他以肉身實踐慾望的流動,卻諷刺地只能以流動為唯一的存在狀態,他渴望固著。

  他經常想要告解。「如果我有一個慾的生命……」──事實是他沒有,因為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似乎總能先於他知道許多事,每一次做愛都是一次死一般的孤寂,每一次射精都是一次肉慾的乾枯耗盡。

  於是有時,他昂立在鏡前,凝望自己──帶著血一般的惡恨,他有著一副頎長而顯瘦的身體、他的胸膛寬闊而適宜於躺。那些男人與女人都可能愛上他的身體、甚至是靈魂,他愛上了一個女孩,但那卻是屬於他生命的真正的、最陰慘的悲劇,因為如果沒有這份愛,他甚至可能活得更不絕望一些。

  她看著他、看著他,在夢中,她不只一次的變成那個男人,他的出現是她生命巨大的謎團,一次又一次她經由夢境看到一點又一點他的慾與人生,直到她完整的經歷這一切。

  她看著他、看著他,一具柔順的身體、注定流蕩的慾念、渴望禁錮的生魂。這是她的第一次,她在夢中看著他入夢,而走近他、碰觸他的身體,甚至俯下身試圖躺臥在他的胸膛之上,她在淚水汩汩流出的時候夢醒,才意識到那具頎長的男體何以不可能佔據她的慾望,因那慾望著真正的、恆久的禁錮而不得的靈魂,便是她自己。

  是她,從未解脫羈絆的前生。




X_017. 掌肉





  我迷信手,意思是,對於手的閱讀多於對人類臉部表情、甚或是眼神裡閃動的光的閱讀,又尤其是你。

原因或者是我很快便發現你的手比你的臉部表情要多得多,雖然人們說,──但其實誰管人們怎麼說?我原是要說,或許只因為人們說眼睛是靈魂之窗,然而這樣的陳腔濫調已經被宣傳得太多,於是對於眼睛的不信任也就猶如一道偏見的程度,人們幾乎已經自然而然地把戲放眼睛裡,眼神交流的意念太過吵雜,又幾乎侷促,像是逼到面前非得討個答案似的急切,要得太多,便更顯出窘迫。

  迷信手,又或者只是對你,或者是我又很快發現除了手的訊息,你幾乎不流露任何訊息。要牽強附會地說,我只記得這樣一個典故,在我們所生活的島國社會某一個時期所留下的眷村生活故事,小說家的童年記憶中便有這樣一句媽媽的話:「握一個人的手,感覺他有怎樣的掌心,便知道他有怎樣的心。」溫柔接近神秘,年輕的時候閱讀似是只能擷取一些朦朧的美的感覺,但有些像浪潮來了又退的還是會改變沙的分佈,就像記憶,記憶改變了我感覺與意念的分佈,於是開始閱讀人的手,便覺戲都在手,絮絮叨叨,卻更留餘裕。

  牽強附會地說完了,實話說,或者只是我找不到一個容易與你接近的路徑,而又膽怯著。不過是這樣而已。

  與你的進退往來,我經常膽怯著。仔細回想,膽怯的發生或者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人對人不能理解的對象心生膽怯,不過如此而已,你的訊息太少,或者僅是這一點勾起我的好奇,於是發現一點溫暖的或者晶亮的質素便盡皆成為驚喜,第一次我生出一點試探的情緒,看你在黑暗的漂著音樂與人聲的沙發上撥弄我的護脣膏,你的臉沒有情緒,但是指尖有,我看著你,閱讀,又不太確定,於是便伸出手向你,說:「握。」你不說一句話,甚至沒看我一眼,就握著,之後說我的手暖,我沒聽清,又其實突然覺著訝異,因為它經常是冷的,朋友們經常只說妳的手很冰,聽慣了便覺理所當然該是那樣,於是聽你說我的手暖,驚訝的時候便覺心虛,像是原欲刺探的卻如此失算地洩漏了秘密一般。

  洩漏了嗎?或者這又是我的一廂情願?寫作的人是編造太多隱喻的人,像是日常生活的種種全都是秘密,說穿了其時又是常人不要的,那麼多細節,瑣瑣碎碎,都是話。

  掌肉,有長輩說我的掌肉厚、軟,說手指肉不見骨,是好命相。也許太執念這些,使我從不喜歡我自己的手,它們笨拙、遲鈍、經常壞事。但總也是有那樣的時候,像是口裡生不出話、眼裡演不出戲,便又直覺依賴手的前緣,它們是觸覺,甚或情緖的導體,我不能驅使我自己走向你,也不能感應到你走向我的任何意念,於是伸出手,要求、邀請,讓我們生出一個聯繫,伸出手,便成為最後具像的一個索求的姿態。

  又或者,不能更性感的,不能更柔順。掌肉的突起與凹窩,撫觸、讓它們密合,那日與你對坐,講起什麼我便不可理喻地哭,哭太多了、自覺尷尬的地步,緩不過一個可以講話的節奏,我突然不知道要你來幹麻,又煩躁地覺得這畫面矯情極了,我原不要這齣戲!我為什麼要找你來看我哭呢?正兀自不能平靜地不能從桌面抬起眼來,便見你的手默默,用四隻指頭觸及我面前的馬克杯,那樣一個表意落入我的眼簾,便覺一切都均衡、定靜了,那些不安的躁動便都有了著落。

  關於手與手的戲劇,麻煩的是,寫出來便都是瑣碎,又太過綿密了,不能梳理成故事,只剩一個又一個微小的定格,於是放棄重整記憶的意圖,懸置它,再丟落一個如此斷頭的、空洞的主題:掌肉。





011._腹語術





  她在斷續不連戲的夢裡,也像度過了半生。

  如同那只在聚光燈下劇烈愛恨的魅影女伶。她說:在第一個夢裡,我們做愛,然後失敗;第二個夢裡,我看見你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醒時心中緩緩流過一股暖意、像是一份純粹溫柔、一種不可能更靠近的寬諒與理解,像是我從未如此靠近地了解一個(男)人那樣美好的心意;然後,在第三個夢中,我們相愛過於純淨,竟如同(戲中戲地)正在上演一個美得接近矯情又讓人落淚的那樣一齣純愛電影。

  之後,舞台換過一幕佈景,女伶身上的斑斕的顏色狠狠褪去一層,她便換過一種空茫的語調悠揚地說:清醒的時候,我經常冥想這些,便覺那幾乎就是我與另外一個生靈的全部可能。

  夢境是我在我靈魂內部遊蕩的旅程,我在夢中不斷與你相遇,也像再度活過一遍我的前半生,它們揭示給我那些我其實不知道的。

  過於抽象。觀眾別過頭去低聲地數落:過於抽象,然而又過於繁瑣地,具體的細節太過貧乏,像這樣的戲劇不能稱為戲劇,觀眾們於是合理地表現出煩躁,女伶四目張望,找不到一個可以走下舞台而不被發現的缺口,於是便在觀眾眼前揭開了肚腹內裡的軟肉,像是魔術、又像獨舞──

  觀眾只剩一人。女伶的腹腔過於肥大,逐漸鼓脹的時候,口裡便吐出一團又一團字的泡泡,泡泡娓娓道來:

  在我們試圖做愛的那個夢中,我們所在的床褥是柔暖的鮮橙色,於是過程亦極盡溫柔──你俯身向我,我的臉頰便緩緩地溫熱了,我伸手擁抱你的身體,感覺我們的體膚之間流動一種潮濕的感動,然後我們如此對望著的時刻,便開始進入了,夢中並沒有那實體交疊裸身碰觸的黏膩感,我默默感到你的身體沒入我的,之後時間便靜止又回流、像一種無間斷咒術,我的雙頰溫熱、眼眶含水,你俯身向我,我們擁抱、接合,如此定格、往復,我的心懸止,之後,之後便懷著那樣一點點未完成的無可奈何離開了夢境,醒時平靜地檢討著:在現實中作為一個女巫,我發春夢的能力顯然還未完熟。

  另一個夢中我見你在昏暗的房間中獨自,是我想像中你的軀體那樣的剪影,你背向我、雙手高舉著互握,像是準備受縛的姿勢,就那樣一個畫面,你靜止的身形傳達了一份等待的意涵,過於堅定、又過於明確,於是暗喻著某種騷動。

  然後,你是如何愛上另一個人又如何走向我的我已不復記憶,我只仍然記得在我們相愛著的那個夢境,你握我的手像孩童嬉戲輕啄我的指尖,我微笑看你,便彷彿看見一份家常飯後手挽著手散步的尋常心意。

  醒時心滿滿的,夢境本身猶太過奢侈,於是寫下來,讓它成為我的一份歷史,用一種舞蹈謝幕般的步伐,優雅地旋身、雙膝微落之時微笑看你,說:是,我在我的靈魂夢中虛構你的剪影,夢醒之時便也篩落了一地許諾般的願。

  在唯一的觀眾也離去之時,便再也沒有人能知道那齣貧血般蒼白顏色的戲劇是否仍然持續。

  或者從頭數過。

  在第一個夢境裡,你。




014._無糖綠





  她怕甜,

怕的是入口的甜嚥下喉嚨的那一瞬,嘴裡殘留的糖份立刻化酸的陰森口感,對於腐敗的暗示,太過工整,必須立即肅淨、清除之的。

  或者猶如她曾這麼聽友人自述的:「我怕高潮,怕的不是高潮本身,而是高潮過後陰險攀爬我全身心的黑的憂鬱。」

  於是過於敏感地,如同任何一種偏執的形成過程:某一天妳注意到了那麼一個細微不被注意的點,接著不斷放大累積、因為太過專注而成為真正的執念,恐懼的圖騰一個牽扯一個、彼此聚攏成一叢情意結──於是對甜的恐懼不再在乎甜本身。有朝一日她對小販說:「我要一杯無糖綠。」卻在綠茶嚥入喉頭的那麼一瞬於脣齒之間嘗到一絲隱蔽滑膩的酸,如果小販確實沒有偷加糖,那麼問題就在也許上位客人的半糖綠茶沒洗淨的鋼製搖杯底部殘留那層肉眼也難辨的果糖沫融進了她的無糖綠茶裡面。

  陰險攀爬的,黑暗中對光的辨認不在光本身,那做愛呢?像是有朝一日被憂鬱豢養的心也在亮處便敏感辨認出一絲絲動物性感傷,於是在一個微笑的發生時刻便毅然轉頭離去。

  畫外音說著:離地太遠的我感到寂寞,在黑暗中噙著淚狠狠忌妒一叢光暈,於是再也看不清光的來處。

  然而說出來又太過矯情,憂鬱如此日常、如同寂寞沒有文章可做,對於食物的偏執意念,或許是人都有一點,她於是自我告慰地這麼想著。儘管如此反邏輯的:自此之後,她不再喝一口含糖的飲料,只喝化合了大量人工甘味劑的碳酸飲品。

  如此一切對於「輕」的想像實現之處,人工甘味不含糖、不產熱能、不發酵成酸、不累積脂肪,然而對甜的需求不會被背棄,一切就如同晚餐後的廣告辭這麼說: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

  亦成一道箴言。




010._皮膚





  「死亡的皮膚隨風飄揚︰從全球來看,大氣中充滿了灰塵,其中死亡的皮膚就有10億公頓。每分鐘,你的皮膚會脫落50,000個細胞。」

  「為了對觸覺和痛覺做出準確的回應,皮膚裡至少有五種類型的感受器。一項實驗揭示出︰邁斯納氏觸覺小體集中在指尖、手掌、嘴唇、舌頭、乳頭、陰莖和陰蒂,它們十分敏感,能對僅重20毫克的飛塵作出回應。」



  那時,在夢中,她躺在汽車旅館散發著消毒藥水氣味的死白床單上,雙腿平舉如同青蛙、那個她十四歲時第一次在畫面扭曲模糊的鎖碼頻道上撞見的赤裸女人所躺成的滑稽模樣,男人的頭埋在她的腿間,她想問他知不知道關於「邁斯納氏觸覺小體」的事,他的舌頭貼覆著她的陰蒂及其四周,她的口唇及聲帶因而忙碌於喘息與呻吟,來自那些觸覺小體的電流使她臉頰發脹、眼眶含淚,她不由得蠕動身體,因而幾乎要讓她的陰部掙離了他的唇舌管轄區,他伸出雙臂使力箍住她的兩腿,又將她的身體拖回原先的座標。

  男人為她口交的方式非常露骨、用大片的舌頭覆蓋她整片的陰唇肉,吸啜、舔吮,唇舌摩擦、牙床囓咬,快感襲擊她的心臟,她被自己的呻吟聲感動,汽車旅館的空調太冷,她伸手抓不住一件被單,於是就只得忍受著,過於露骨的、大口呼吸,大口、呼吸。

  在她險險乎真要落淚時,男人終於鬆開她的下體,攀上她的身軀,她用雙手撫著男人的臉,那上頭還有滑膩的水漬,男人的額頭沁著汗,她知道男人也在忍受亢奮之中的身體,因為他的嘴角帶著扭曲的笑,她沉下腰、更大幅度地伸開自己的腿,為迎合他的肉,在他進入的前一刻她半閉起眼,環抱住他的頸項,在陰莖沒入身體的時候送給他的耳廓一份喘息,做愛,她想、身體的吞吐使她發顫,她突然想看自己的身體。

  男人抓著她的手,往下伸,要她握住、夾在她們交合的所在,她用指尖摳著保險套緣,突然分心,衝他一笑,這一笑惹來他的索吻,然而男人吻的方式一如他過於露骨的口交,「節奏不對」,她想,於是手與嘴一同掙離,男人無話,埋頭苦幹,他們吞吐、吞吐,非常生物性、非常激烈,女人的喘息已只剩尾音輕顫的時候,男人射了精,像是要溺水的人抱著浮木般緊緊抱著她,渾身懺抖扭曲著幾乎是哽噎的臉、汗水大把大把滴在她的頭、臉、乳白色的腰腹,在她的身體裡抽動直到平靜。

  崩潰的男人身體癱在她的身上,她感覺到他溼透了一縷一縷的髮綹在空氣中變得冰涼、覆貼在她的肩窩,她想起她剛剛拒絕他索吻的方式,突然感到些微歉疚,於是補償似地輕撫他的背,像個寵溺孩童的母親。

  直到男人的電話響起、他從她的身上驚跳起身,在抓起電話的同時作出要她噤聲的手勢,她彷彿意識到她並不是在作夢,於是才從床上緩緩起身,望見鏡中自己的身體,過於肉白的、一種不健康的暖色調。

  在男人與妻子小聲地交換著關於工作、加班、會議的謊言時,她拾起床褥上的保險套,把玩著裡面的精液塗抹男人的乳頭,時間是凌晨三點,男人在三小時後必須離開汽車旅館,送她回家,然後是接送外國客戶與一天會議的緊湊行程。

  「妳不快樂。」電影裡頭扮演魔鬼的男人這麼說。
  「為什麼?」女心理師回答。
  「因為妳現在非常想跟我做愛。」

  離開之前,女人湊向男人的臉,溫柔且綿長地,還了一個吻。「這是你應得的。」女人帶著一絲悲憫這麼想,卻微笑著沒有說出來。





009._畫外音說著





  就在每天天將亮的時候

,她的家、她的臥房窗外正對著面的公園街邊,總會停駐著一輛有著血紅標籤的、某暢銷日報的巨大貨車,貨車駛進的喘息聲響伴隨早餐店默默拉開鐵捲門、沉悶地起鍋弄灶的瑣碎雜音,像怕吵醒了人似的鬼祟;逐漸到頭的夜色偷渡一兩聲狗吠、與起早在公園活動的老人家,散漫著一份活絡生息的動靜,形成一種窸窸窣窣、混雜難辨的韻律感。非常地生物性,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蘊含其中,彷彿只是要向這畫面之外的觀眾──我們可以假設真有這麼一種人存在、他們就與寫就這些文字的寫作者、或者畫外音、或者閱讀中的人一樣,在暗影中,沉靜而且鬼祟。──說明:這是個長夜將盡的時刻;或者說,時間:我們已行將脫離夜的管轄,請大家做好準備。

  於是她會嗅到那輛巨型卡車的排氣管所排出的刺鼻汽油味,混合著早餐店裡大量批發的廉價熱狗(它們在店裡一份十塊錢的賣,有時是三根、有時兩根,卻嚐起來總是麵粉混合著碎骨渣的黑心口感)與加熱了沙拉油的濃濁食物香,非常鬼祟地、緩緩飄向她的窗檯、漫進她的房間。

  總是會在這個時候,非常規律亦非常生物性地(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蘊含其中),她會起身,點下滑鼠按下按鍵、關上電腦,熄燈、掖好被褥,準備入眠。

  入眠的程序是這樣:她會旋身行走,在陷入黑暗的臥房裡點亮枕邊CD音響櫃上的床頭燈,那櫃中的CD音響早已因為她對「音樂」這項生活物件隨著年紀增長而日漸輕忽的緣故而日漸廢置、成為一個單純用以積聚灰塵,或者只為了填充那座音響櫃而存在的家屋裝置。──然而只消仔細想想,她就會想起這台音響之所以被棄置的真正原因:並不真的是她對音樂的需求消失了,而是那些「音樂」早已經全都從一片一片觸手可摸的唱片,逐漸變成了電腦裡的音訊檔。可買那音響的時候誰想得到?其實也不過是七八年前,那時人們才剛要習慣使用CD光碟這項產品以替代過時的錄音帶,誰會知道買一座CD音響竟會讓自己如此快速地落入這般尷尬處境?

  但是,竟然已是七八年前了嗎?她其實並不知道,因為多半的時候她並不會想到這些。她會合理地忽略這項空間配置的不合理,好像那座音響與她自己都還有義務待盡,如此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如同它在音響櫃中看起來的協和感,然後點起那個音響櫃上的床頭燈,偶爾隨手抽起面紙抹抹音響櫃上的灰,翻開一本紙做的書,閱讀。

  有時她會強迫自己運動,幫助入睡、或者像是教徒相信睡前禱告一般地相信美容書上的保養身體肌理的程序,這一切,無論是睡前的閱讀、睡前的運動或者睡前的保養,即使是發於某種真實的信念、在時光的不斷機械性重複當中而內化成紀律的,一樣非常規律非常生物性地、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蘊含其中,只除了在時間的格子裡填上一層過渡性的顏色,在天大亮的時候,保障她安然入眠。

  然後就在天光亮起時準確地睡去。

  畫外音說著:曹七巧,死於情殺。睡前她正巧讀到的段落,關於王琦瑤與她的上海弄堂。

  這裡是二零零七年,台灣。一種生物性的違和感籠罩一切。




X_004. 不存在的戀人





  致,不存在的戀人。

  我剽竊的,書名,原標題其實是這樣:詠嘆調──給不存在的戀人



  作者詩人陳黎,網路上的書介說它是「一部體製新穎,令人驚嘆的作品──簡鍊含蓄的文字底下,蘊含飽滿濃烈的情感與深刻的思維。濕閏自在的歌詠,如崖岸溪流,轉折洄演,處處風景。

  融情書、情詩、藝術筆記、密碼、日記、唱片指南……於一體。一百則戀人絮語,彷彿一百片色彩交應、呼吸相通的色塊,組合成一幅迷人的鑲嵌畫。」

  詩與音樂、藝術、歌詠、畫作,如崖岸溪流、轉折回演。愛是一種力,當然,另外的說法是,愛情是宗教,我們僅存的末日教派;而在這裡,更切題的則是我要說的這個道理:無論愛情真實的面貌如何,情書一定要美,這是先決條件,就在小說家(以及不斷剽竊的我)朗朗宣示:我要那般地,專注為你創作──之時,前提便已經給定:情書一定要美,因為愛情是我們的最後教派,而情書,則已是僅存的讚美詩,最後可能的形式。

  起筆寫下第一封箋的起始,我回想許多我閱讀過的以情書為體裁的創作書,奇妙地得到這樣一個令人感傷的結論:情書一定要美,然而也惟因如此,以情書為唯一體例的創作作品多半不好看。當情緒的耽美與自溺成為唯一的主題,「情書」之所以可能則又必須滿足像是情人不在場,這樣的設定條件之時,「情書體」便幾乎必然成為一種貧薄寒傖、空洞自溺的,囈語喃喃的文類。

  囈語,所愛的對象不在,而那讓囈語般的文字成為尋索不著確切意向的執念──你不在,執念遂成一種意圖不明的索求,卻除了不巧成為我索求對象的你之外,整個世界都從我的意識中退場;你不在,於是這整個世界也便從此不在,文字作為溝通的意圖徹底消逝的,可被辨識的意義真空,惟剩耽美的執念再也不可能被閱讀。

  愛已是我的最後信仰,天將亮時我寫就我自己的讚美詩,情書一定要美,除此之外,關於情感的內容則又必須收納許多虛構,而那不只是因為絕對誠實的創作從定義上便不可能,也不只是那些「不在」所構成的真空狀態使我們進退無據地窘迫;而是寒傖,誠實使我感到捉襟見肘的寒傖。

  欲辯已忘言。──致,我不存在的戀人。




X_008. 祝願





  冷。



  晨起吃了用新買的醬料塗的麵包、還夾了新口味的起司,吃畢又喝一整碗燙熱的味增湯,動物性的溫飽得到滿足,於是升起一股不甚新鮮的、愧對生活的幸福感。

  之後收到一封不快樂的信。

  我窩在電暖爐邊讀信,面對那些細細瑣瑣的苦難,思考著我能、我該說些什麼,然後奇怪地想,信,總是不快樂的多。

  我有過那樣的青春期,我與我的同伴們唯一對抗無聊與考試與空氣中重重窒悶的方法,就是不斷地寫信,在教室裡課堂上、在家中灰白的書桌面,我們買一疊又一疊消耗得太快的信紙,一字一字寫,也許就是這樣的青春期擠壓出了一個像我這樣,除了寫字之外沒有地方存在的扭曲人生。

  抑鬱,每日泡在淚水裡蒸不乾的抑鬱。

  我還沒想出來我可以回一封怎樣的信給她,卻先想要寫一封短箋給你,也許是過於年輕的狀態總與某種抑鬱有關,說起來我也不懂,有一日我與好友談及你,始終窒悶的感覺便揮散不去,我說我希望你快樂一點,因為快樂比較可愛。無論如何有所追求的人生是好的,同樣的話說許多次,便難免散漫虛偽或者敷衍的氣息而成為單純的嘮叨,於是這樣的情緒就常常收著不再說,像是:請你睡飽一些、吃足一點,請你感動、請你開朗、把生活過多一點。

  卻,我本想寫一封能夠渲染更多幸福感的箋。最後,發現它即使在最好的狀態下,也只能乏力地成為一則祝願。

  快樂一點,請你。





X_007. 問卜






  「她都不知道她需要我!」那個年輕人就坐在我旁邊,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捧著肚子笑。原是要傾訴想愛不能的落寞,卻無意製造了一個過於歡樂的荒謬感,

就是,意念與不能被認識的現實之間的落差。像這樣的事情也許是說,笑料其實奠基於突梯,之類。

  可是那句話裡的「知道」是什麼意思?就像是,「需要一個人」如何成為一個可被認知的真實知識、有沒有可能成為不虛構的,比如說:加進了這個年輕人(或只是與這個人的更多互動)會使「她」的生活成為什麼,而那跟她現在已經有的生活,兩者之間的差距又是什麼;我是說,像是這種差距有沒有一個真實的觀念可以被構成,然後我們去告訴對方說,你不知道你匱乏的──你,不知道。你需要我!

  社會學家說,愛情已是我們所能建構的最後的神聖、我們的末世宗教。我在第一次閱讀的第一瞬間就被說服了,於是就一直如此相信到現在。

  然後,我已忘了是在什麼上下文之中,有那麼一日當你說:「反正你們這些人都已經淫蕩慣了。」我便說:「糟,我重傷。」

  說的時候,其實也就虛張聲勢地笑。真傷了什麼嗎?我也懷疑。

  於是,我們在愛情的虛無感裡面反覆問卜,我的卜者友人曾經這樣奇怪地問我:妳說這怎麼回事?人們已經,幾乎只對愛情問卜,別的問題相較下都少得不成比例欸,課業工作之類對現代人不重要的嗎?我說其實不是,答案很簡單,因為愛情是我們最後的神秘──啟蒙、理性、科學、民主,一切秘密都被解碼殆盡之後,這是我們最後的,唯一的神秘所在之地。只有神秘的才需要以問卜作解,如此而已。

  於是我們這些不信神的,過早老熟於一種犬儒姿態,故而如此地「淫蕩慣了」。於是那日我其實忘了說,就在那時我還想起的一個故事,在我文藝青少女的前生,無意讀到的一個中年男作家寫作一種中年男子的猥瑣心境,就像是蒐集關於地球上遙遠的角落的某原始部落的奇情故事,部落中盛行著奇怪地濫交的習俗,每個女子都自解事便大方地伸開她們的腿,與每個部落中的男子做愛。直到有一天,她會遇到一個使她不由自主夾緊雙腿、拒絕與之作愛的男人,那就是她們
真正戀愛的時刻。都市裡兀自猥瑣的中年男人說這樣的故事給一個又一個上床的女人聽,公式一般,然後看著她們咯咯地笑,一面愛嬌地夾緊她們的腿,男人會在心裡說:「這就是了。」然後那些可真可假的調情便全都只剩深刻又深刻的蒼涼之感。

  當然我們這些,科學、理性與民主之後的人類,面對神秘永遠有不同的姿態,我是說,於是我也忍不住地不斷地問卜,一面後設地自我解構、用一種分析的語法質詢這一切:妳想知道什麼?妳想往哪裡走去?如果說愛情已經是我們僅知道的最後的神秘,問卜則便似乎是唯一窺看天機的作弊方式──當然,如果「問卜」的真實性也可能成為一種真實知識的話,然而這樣的念頭卻委實讓我哀傷極了。

  那就是一種作弊。就像是用在網路搜尋引擎上鍵入問題按下搜尋便在一秒鐘內得到答案以完成期中報告的投機行徑,我們在白晝的時候和平理性,到了夜裡心急如焚。

  不,我其實不會說出來,無論是像「她不知道她需要我。」或者關於那地球表面某個遙遠角落的人類如何以淫蕩和守貞的弔詭迫近愛的感覺或遊戲,又或者,那些問卜者字裡所隱藏的秘密。

  或許是,在某個或者更加犬儒的意義上,殘酷的並不是愛的能與不能,而是蒼涼本身!解離了神秘之後的猥瑣,如同那些入夜之後淫蕩成為積習的枕畔,故事裡,咯咯笑的女人夾緊了雙腿,卻彼此都知道明白不信的,沒有人當真。我們的年代,解裂一切神秘,因而沒有悲劇,也不再有神蹟。只除了猥瑣,或者吟嘆猥瑣的蒼涼姿勢。

  愛是我們理性與知識的底界,唯一虛無的虛無。

  因而仍然問卜著。





005_原諒

  「有天夜裡,我夢見自己在一條異國街道岔進小巷的市集攤販間,遇見一個多年前同為創作夥伴的女孩。後來,我們因為一些奇怪的人世遭遇竟形同仇讎。有幾次我想過:我若是在街上遇見她,一定會當街痛毆她。但在那個夢裡,我們互相擁抱。像對老朋友在這樣的身體接觸中交換時光各自在我們身上留下的苦難跟傷害。我在夢裡說:『我已經原諒妳了。』」



  駱以軍,「別人的夢」,收在已故的、似乎是敏感纖弱,但又偏執乖戾的年輕寫作者黃宜君,唯一的一本單行本《流離》做推薦序。

  我說這是年輕的寫作者,至少,在她自殺之時與我同年,但卻在她死前我不認識她,在她死後我用閱讀與書寫,可能的各種方法與她產生關聯,像是,發現我與她同樣星座、喜愛夢境、自戀、自憐,耽溺情感的絕決與「神經病」似的自苦,當然,或許許多女人都是如此,這些所謂共同的特質說穿了也許並不那麼特別。

  所以特別的是什麼呢?駱的文裡說:「年輕的小說家寄來了一疊作品(未集結出書的,一疊A4白紙上橫排打字的小說),其中有一篇<夢的練習>……(略)。這個夢境(或小說)令我驚疑不已,夢裡的場景、光線、氛圍我確實曾身歷其境。……(略)而我為何竟在這麼許多年前闖進一個陌生人的夢裡?」於是這個描述便如預言般地,指畫出我的夢境。

  在那個我無心無緒獨眠的夜晚,無預警地夢見他,這時我們已決裂了一段時間,而我憤怒地不只一次預見我將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砍他幾刀讓他血濺四處、或者至少在所有知情的朋友面前狠狠摔他十來個耳光,這樣的事情。而那個晚上我竟夢見我們在某個異地的街上結伴而行,在街角分開,我獨自回到我落腳的寓所,他就隨即打電話來,我們平靜地交談,還像是合作無間的工作夥伴,氣氛和諧得令我緊張,他體貼地解釋我不懂的事情給我聽,而我卻心不在焉地想我們決裂
的理由,在夢裡,精確地說,在那個夢裡的電話中,我與才剛在街角分手的他似是突然掉進了不同的時空之中,他仍在決裂之前的時點,而我已經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互相戕害,最後,在掛上電話之前,我便不明究理地說:「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又像是洩漏了天機般的害怕,於是慌亂地驚醒。

  我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醒時我想不透,不能原諒自己,對不能貫徹憤怒的意志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地憤怒,狠狠哭了三個小時。

  隨後拾起一本溫軟文字的讀物,便讀到了關於原諒的那個夢,我真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雖則事實上我不會。

  「我還是感到愛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非要這麼做不可。」事後我這麼解釋我如是遂行暴戾的執念,告解一般。

  然後閱讀,然後寫,也許又讓別人閱讀、發現,循環往復的神秘、那些不斷展開的都是舊的時間,一個套進一個,螳螂捕蟬地,我們還能寫出什麼呢?又,如果說,對這個世界的毀壞、對他人情感的毀壞可以到什麼程度、什麼型態、什麼地步,總不脫誰又闖進了誰的夢境,像在時空的房間裡穿越移動,又無端端拿錯了鑰匙開錯門的,然後發現再荒謬的都是已經發生過的、舊的、散發著洗白的毛邊、灰塵的氣味。

  於是更加不能釋懷,想要暴力斬斷一切聯繫的妄念,那些夢境裡故事中,原諒、和解,死亡都帶不走的,夢境留下,摔碎了一地許諾與誠信的溫柔留下,成為我兀自咀嚼的瘋狂,或者,未曾成功地瘋狂因此半懸於死亡的空中,未臻成熟的尷尬。

  而又像是那樣神秘的自苦,於是回想起自己的夢境時我才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就如同不斷往細節往蛛絲馬跡裡尋找我與那已故女作家之間的關聯或共同點,然後又自導自入戲地推翻,不,那個神經病不是我。」後來我便真在文章中這麼寫了出來。

  說了嗎我竟然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

  不,事實上我不會。

  因為夢的緣故。




X_003. 我想寫一封情書





  如果你接起電話了,我要說什麼?

  再度我選擇了一個漫遊日,其實是作弊,因為我將它做成了一個約會日──我選擇一個使我感到孤單的對象做我這一日漫遊的標的。

這是個劣根性,當我獨自,某種危險的念頭就會浮現,而也許像這樣的傾向就是常人說的淫蕩;然後我才領悟淫蕩是寂寞的表達,就如同呻吟是疼痛的表達。我不喜歡這麼理解自己,但這一切就如同今晚的約會真實到抵賴不掉的,在或多或少的意義上,像這樣刻意的約會只是寂寞的一種自苦,我沒辦法為自己辯駁。於是我從晝寢入夜的驚醒中猛然發現已經要遲到,接著在飛奔下樓赴約的途中,無預警地想起一本聰明的安全性行為宣導手冊上的聰明格言:「聰明的女孩隨身攜帶保險套。」我沒有時間檢查包包,當然也知道裡面並沒有保險套,其實並不需要,而我竟真的在說服自己:我並不需要為了支持「聰明女孩」的浪蕩而去買一個用不到的保險套,像在皮夾裡放身分證一樣的刻意形式。

  我的約會對象是一個會以謹慎節制的「不碰」來表達愛意的男人,一種我不能理解的世界的尋常人,可是他讀我們的書,因為我的關係。他尊重我的世界,這是非常確實的、某種誠意,因而讓我感到放心的。

  於是我在跨上他車的時刻這樣心不在焉地想:如果你接起電話,我要說些什麼?

  雖則我並沒有打電話給你,事實上也不會,就如同那個沒有買的保險套一樣,小說家是一種說謊的人,像這樣的概念幾乎就是我的文學啟蒙,關於謊言與情感之間的關係,於是這種虛構的問句除了用以接連不同段落的起伏其實並沒有什麼真確的意義可以追究、也沒有一個實存的答案可以找尋。關於小說家的底界,如果下次再有人問我關於閱讀文學的「意義」,我也許就會這樣回答:那就像是小說家挪做隱喻的關於底界的故事,用來擺置、訴說、發洩如同你之於我情感表
層無法穿透無法暴力撕毀的懸念,其實說的約莫就只是,像是你不在場的一個約會用以填補時間孔洞的需要,因為寂寞而淫蕩的,這樣的擺置、鋪排、將紛雜的情緒編織成一齣懸案的線索的,這樣的「意義」。其實沒有意義。

  除了成就書寫本身,其實沒有任何可被理解與捕捉的,「意義」。

  在進入恆久絕望的沉默之前,我想要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懷抱一種無邊無際無法擺放的,──當我說,我想說給你聽,其實我可能只是指我自己,我想說的是,在某個奇妙的時刻我感到愛你的可能性,我可能想念某個注視的瞬間、放大它以及它所觸動引信的感覺們,我可能想念當你伸出指尖以一種默片式的寧靜張力觸及某個物品如同觸碰一種情感介質的表意,但更有可能就在那樣的念頭綻放的瞬間我們也就愛過了、愛盡了。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像這樣的念頭,化作一種戲劇般的感覺,意念之中鋪排搬演過的,要貪多往現實界延展的一切意願盡皆落空,於是惟剩書寫是我可以仰賴的呼吸孔。

  是的,故而剩下關於書寫的懸念,我想寫一份情書集,為你,為了某個沒有成功綻放的念頭,書寫,維繫的是你的不在,如同過去我那總是試圖帶著某種詩意上理論課的大學老師,就這樣毫不相干地在課堂上絮叨地告訴我們:愛是一種力,而失戀之人的爆破能量,就在那力失去著落、所愛的對象不在、離去、缺席,的那種狀態。

  於是這樣影影綴綴、虛實之間。所謂創作,是我將謊言編織入情感底部,為滿足訴說的需要,又或者,為了在訴說的背景音上維繫你的不在,小說家總在幹這樣的事,他們一個望向一個、遂成一個螳螂捕蟬的食物鏈、或者系譜學,「一口氣寫好三十個信封,是這個月要寫給你的信。我要再像那年那般,專注地為你創作。」──這是邱妙津,出現於蒙馬特第一書的奇妙宣示。我要再像那般地,專注為你創作,儘管我眼裡一切的你的殘影與感覺碎片,都是我自己。

  我沒有寫好三十個信封,我將愛的願望與創作的意圖收整成一個生命試煉,又或者,當我將我望向時間中的發生那些散亂的目光聚攏成望向你的某個姿勢、影像與畫面的能量,我想寫一個故事。

  像這般的,專注為你創作,編織接連現實與情感的謊言,成一文字的圖景。

  請你閱讀我。




002._張惠菁˙底界






  「而且,他消失了。

   關於他這個人,我沒有辦法說明他是誰。

   也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只是忽然想撥電話給他時,那支電話卻永遠沒有人接。像是和我的聽覺一同密謀背叛我似的。他消失了,從我不知道的某一天起,

他的電話就不再有人接。

   幾乎沒有共同的朋友,讓我可以問問他是不是搬了家,或是出了什麼事。像那樣的朋友竟然一個也不存在,想想簡直是不可思議。如果把我的人際關係畫成一張網狀的圖,每一個認識的人都會連到更多其他的人,朋友連到朋友的朋友,親戚連到親戚的女兒或鄰居。或者會有那樣的場合,大家彼此碰在一起,我於是認識了熟識者的朋友,把所有的人際關係更進一步向外擴張出去。

   但是他例外。他的朋友我一個都不認識,我的朋友於他也是。我們是彼此人際關係網裡的一個終端。從我們身上牽引不出更多的人際關係,我們於對方而言都是貧瘠荒蕪的。

   像是地球的終點,在他之後什麼都沒有。從前的人相信地球的終點是危險的,航行到那裡便會毫無預警地掉入萬丈深淵。在那之下什麼也不存在。你闖入了人類的禁區。於是迎接你的只有虛無。不那不通往天堂也不通往地獄。那裡只是地面忽然消失的地方。那是個虛無的所在。他是那個虛無的底界。

   這就是我沒辦法說明他是誰的原因。他不是朋友不是情人不是同學不是老師不是家人。他是我的底界。

   在這個世紀即將到臨之前我失去了我的底界。我想,這裡面有些詭異的巧合。所以,如果他接起電話,我要說什麼?」


      ──節錄自張惠菁短篇小說集《末日早晨》,
       收錄作品<千禧年前33184369秒>頁185-186






2008年10月18日 星期六

X_001. 不在






  你不在的晚上,我窩電腦前看據說在加拿大、北美洲都極紅的拉子影集,而你知道,好萊塢的高檔(或者說高價)平凡人愛情,最複雜的故事結構或議題設定也,總是給我們過於甜蜜的對於生活的印象。

  是這樣,太甜了,人物都太美、太時尚、太聰明、太激情、太富於愛的勇氣。

可我就愛,於是黑著眼眶一集一集往下看,偶然還是切回電腦畫面再次確認,你不在。我好打發時間,自己對自己演出「不在意」地,熱烈焦灼,適巧觀看愛情影集的那種細密情緒。

  然後這段故事是這樣:五十六歲的豐滿黑女人被三十五歲的白人男保母熱烈追求,女人不耐地說:「我都已經停經了。」丟下目瞪口呆的男人絕決地走掉,然後男人彈吉他唱情歌給她聽,女人說:「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會愛我,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之後兩三個回合過去,一個極平常的忙碌早晨,女人打電話找不著男人,於是一通又一通地打,熱烈焦灼、令人心碎地不安,這樣困在電話與反覆留言的地獄似地三個小時,男人若無其事返家,因為他忘了帶電話,女人氣憤地跳腳哭訴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你知道這三個小時會發生什麼事嗎?你可能愛上別的女人、你可能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你可能出了車禍或意外,你知道這三個小時意味著什麼嗎?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男人聆聽,之後鎮定地說:「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女人不答。男人說:「妳愛我。妳已經愛上我了。」

  妳已經愛上我了,妳愛我,寶貝,我知道妳為這三小時所受的煎熬,因為愛情,就是這樣的。

  於是我又切回電腦畫面,你不在。我沉默地退片,收整情緒,疲倦地想起所有我曾愛過的男人似乎沒有人曾如此深情的理解過電話、焦慮、女人的歇斯底里與愛情之間的關係,我們對愛情的願望是這樣被埋葬的,所有心思於是只剩下現實生活的耐煩。可是愛情與現實生活,誰又分得清究竟哪邊才是騙局?我想像著在那之後,你還是會若無其事地出現,我們若無其事地交談,抑斂節制、卻又無辜日常,就像是什麼也有沒發生過。

  就像是即便連那些只在最隱微的瞬間萌發的、關於愛的念頭也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你,不在。
  因為愛情,就是這樣的。




2008年10月17日 星期五

[內心戲] 000._獨白





──生活的網的縫隙之間

  我感到我生活在一個達不到任何交叉點的黑洞裡。



  在我週遭有一些人,也許是失足陷落的時候與我為伴,然而終究有它們要走向的地方,某個確定的叉點;然後在背轉過身,隱沒在牆與牆的交界、一道門,或者某個巷弄的時候,也許會帶著一點慈悲或天真回眸,說:「謝謝妳,再見。」或者說:「認識妳很高興,妳真是個特別的人。」這樣的話。有時候我會真心覺得高興揮揮手也道再見,有時候哭卻看上去總像是笑。

  情況有些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從燃起的火光中找到一個窺看的縫隙──看,那也有可能是我的另一個生活。比方說,從第一根火柴看到一個幸福家庭、第二根火柴看到一個穩定的工作、第三根火柴有一個孩子(或者再一個)、第四根火柴有盲目的愛意暖暖包覆、第五根沒日沒夜的房貸一份薪水一個說得出口的生活。我在縫隙裡,縫隙之間,火柴熄滅的雪地上,如果不能得到一個甜美的結束或許是,其實天並沒有那麼冷,事實上還有冷氣可以吹,而那些火光中的生活剪影,是我喊不出聲的名字。

  所以火光的幻象輪番變換,我在過熱的雪地上行走,因為無處落腳,因為不是故事中的小女孩,時間一分一秒扎實而苦痛地過。


──過去與未來

  「現在」是汪洋中的荒島。或者遊民。

  另一些時候,我更寧願縱身投海,像魚一樣。──你知道,魚兒沒有飢飽感,撐或餓死了,她們可以沒有痛苦。

  遊戲規則是:火柴很短,所以火光總會消逝,當那個生活活生生在妳眼前消失的時候妳是不能哭的,只能找找火柴盒,也許再點一根。

  因為無處落腳,如果街衢的風吹得我頭痛,我也許找找火柴盒,燃起一根,窺看,貪圖暫時把頭埋其中的安穩感覺。另一些時候我捨不得燃燒幻像,就從袋裡拿出一疊過去──燃燒過去有不同的方法,因為那不是一個可能性的窺看口或者別人的生活,當它們舖天蓋地地爆裂起火,妳不能問問題。即使有鬼魂出沒、怨靈遊蕩,妳只能緘默。

  在它們成為過去之前,它們都曾有過機會走向一扇門、牆與牆的縫隙、一道孤獨的裂口,而如果那時妳聽得懂暗示,時間就會也有個家。

  「現在」是個荒島,而我如果縱身一躍,孤寂就仍然還是一座荒島,凝止在時間之中,發現,不,我也沒有繼承人魚的血脈,水面上下,並沒有不同的故事可以選擇。


──「不!」

  不!

  火柴、旋轉門,過去的記憶,孤獨、裂口,沒有殤逝的時間,奔跑、水面上下。窺看。

  人魚落淚的時候,火柴的少女去到美好的天上之國,火柴用罄、過去鬼哭神嚎,天雨粟,在冷氣房的街角。

  我被懸置在生活的網的縫隙之間,像一粒逃逸的微塵,在著落之前。




2008年1月1日 星期二

『愛交易』留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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