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5日 星期三

005_原諒

  「有天夜裡,我夢見自己在一條異國街道岔進小巷的市集攤販間,遇見一個多年前同為創作夥伴的女孩。後來,我們因為一些奇怪的人世遭遇竟形同仇讎。有幾次我想過:我若是在街上遇見她,一定會當街痛毆她。但在那個夢裡,我們互相擁抱。像對老朋友在這樣的身體接觸中交換時光各自在我們身上留下的苦難跟傷害。我在夢裡說:『我已經原諒妳了。』」



  駱以軍,「別人的夢」,收在已故的、似乎是敏感纖弱,但又偏執乖戾的年輕寫作者黃宜君,唯一的一本單行本《流離》做推薦序。

  我說這是年輕的寫作者,至少,在她自殺之時與我同年,但卻在她死前我不認識她,在她死後我用閱讀與書寫,可能的各種方法與她產生關聯,像是,發現我與她同樣星座、喜愛夢境、自戀、自憐,耽溺情感的絕決與「神經病」似的自苦,當然,或許許多女人都是如此,這些所謂共同的特質說穿了也許並不那麼特別。

  所以特別的是什麼呢?駱的文裡說:「年輕的小說家寄來了一疊作品(未集結出書的,一疊A4白紙上橫排打字的小說),其中有一篇<夢的練習>……(略)。這個夢境(或小說)令我驚疑不已,夢裡的場景、光線、氛圍我確實曾身歷其境。……(略)而我為何竟在這麼許多年前闖進一個陌生人的夢裡?」於是這個描述便如預言般地,指畫出我的夢境。

  在那個我無心無緒獨眠的夜晚,無預警地夢見他,這時我們已決裂了一段時間,而我憤怒地不只一次預見我將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砍他幾刀讓他血濺四處、或者至少在所有知情的朋友面前狠狠摔他十來個耳光,這樣的事情。而那個晚上我竟夢見我們在某個異地的街上結伴而行,在街角分開,我獨自回到我落腳的寓所,他就隨即打電話來,我們平靜地交談,還像是合作無間的工作夥伴,氣氛和諧得令我緊張,他體貼地解釋我不懂的事情給我聽,而我卻心不在焉地想我們決裂
的理由,在夢裡,精確地說,在那個夢裡的電話中,我與才剛在街角分手的他似是突然掉進了不同的時空之中,他仍在決裂之前的時點,而我已經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互相戕害,最後,在掛上電話之前,我便不明究理地說:「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又像是洩漏了天機般的害怕,於是慌亂地驚醒。

  我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醒時我想不透,不能原諒自己,對不能貫徹憤怒的意志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地憤怒,狠狠哭了三個小時。

  隨後拾起一本溫軟文字的讀物,便讀到了關於原諒的那個夢,我真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雖則事實上我不會。

  「我還是感到愛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非要這麼做不可。」事後我這麼解釋我如是遂行暴戾的執念,告解一般。

  然後閱讀,然後寫,也許又讓別人閱讀、發現,循環往復的神秘、那些不斷展開的都是舊的時間,一個套進一個,螳螂捕蟬地,我們還能寫出什麼呢?又,如果說,對這個世界的毀壞、對他人情感的毀壞可以到什麼程度、什麼型態、什麼地步,總不脫誰又闖進了誰的夢境,像在時空的房間裡穿越移動,又無端端拿錯了鑰匙開錯門的,然後發現再荒謬的都是已經發生過的、舊的、散發著洗白的毛邊、灰塵的氣味。

  於是更加不能釋懷,想要暴力斬斷一切聯繫的妄念,那些夢境裡故事中,原諒、和解,死亡都帶不走的,夢境留下,摔碎了一地許諾與誠信的溫柔留下,成為我兀自咀嚼的瘋狂,或者,未曾成功地瘋狂因此半懸於死亡的空中,未臻成熟的尷尬。

  而又像是那樣神秘的自苦,於是回想起自己的夢境時我才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就如同不斷往細節往蛛絲馬跡裡尋找我與那已故女作家之間的關聯或共同點,然後又自導自入戲地推翻,不,那個神經病不是我。」後來我便真在文章中這麼寫了出來。

  說了嗎我竟然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

  不,事實上我不會。

  因為夢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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