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上工的日子,她把自己穿戴整齊,有時候是高跟鞋與極短裙搭配色彩斑斕的花花褲襪、有時候是布袋樣的忍者褲與貼著身體曲線的柔軟上衣;有時把長髮梳蓬、有時把眼窩加黑,北市東區的外貌壓力如同對此壓力的叛逆心願一樣不能小覷,從正午起床端看窗外的天色以及當日的情緒醞釀,她妝點自己為一小撮東區風景之內合宜的繽紛顏色,在白晝的尾端衝進那還未開始熱鬧起來的市區巷弄,刷卡轉動鑰匙,推門進入那間五顏六色的小小店舖。
通常,是不需要什麼交談的。她的工作。
左邊的店家,是時尚服飾店,灰色的;右邊的店家,也是時尚服飾店,搶眼的鵝黃色。夾在中間的她的店,紅黃藍白綠,顏色是鮮妍的混搭,她通常坐在店舖狹長空間的最深處──開店的程序是這樣,她刷卡解除防盜設施、推開玻璃門,擺置好了最新的活動折扣立牌(那些五折寫成紅色或六折寫成綠色或三點八折起就寫成黃黑相間的色),然後她打卡、開音響、扭開日光燈、陳設照明燈與對外看板燈箱,鑽進倉庫又出來,倉庫的門往內推關上了就成店內的陳設貨架之一,展示小小店舖的空間運用之拮据而靈活,然後,對了,然後,她通常坐在店舖狹長空間的最深處,從算帳結現金、清點貨單這些不需要很多大腦的瑣事開始,被瑣碎佔領的一天。
繭以內的生活,通常是瑣碎的。
在那狹長店舖的最深處,有時一坐下便幾個小時不會有客人上門,暈黃又明亮的燈光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專為了她而打亮的一般,店裡面的音樂是千篇一律的野人花園,一遍又一遍像是她所環視的店舖一遍又一遍,剛開始答應來代班的時候她以為清閒的工作時間她可以做很多自由的事,例如閱讀或者寫作或者,結果通常卻只是發呆,坐井觀天,她的一方天就是從店舖的最深處往門外望的那一塊玻璃門大開的形狀,隔著一條街,正巧與對門的茶棧對望,茶棧的燈光亮得她不知道夜晚或是白晝,有時一個回神看錶,才知她的一個八小時班已經過了一半,玻璃門框住的茶棧招牌燈映的白晃晃色澤頂上她看不見的天其實已經全黑,顧店的時間靜坐著麻痺了的感官也變得不知飢飽與寒暖,便經常,使得店舖內、繭裡面的日月顯現出一點魔幻的神色,圈著她。
魔幻地,是愛麗絲掉進的樹洞,經常有不知情的客人僅僅是被這圈著她的魔幻色澤與暈黃燈光吸引入店,又尷尬地離開,當然也有大方駐足友善問她問題的人,「這個怎麼用?」她後來學會了用肢體替代語言的溝通法,有時比詳盡的解析更容易被接受,於是右手拎起玩具開關的這頭、左手比比造型圓滑友善的突起那頭,然後說:「這可以給女生自己用的唷,」再將手指往下腹部的方向,「這樣,你看,這個加號按久一點就會震動了,我們家玩具是標榜全醫療級矽膠,不會過敏也不怕跟肌膚摩擦,操作方便還可以九段變頻喔。」當然多半客人並不在意這些細節,也有不少客人會在一面挑選購買產品的時候一面誠懇地解釋,產品買來不是要用的,「我只是,我們,有啪體交換禮物啊想說買點好玩的東西~~」她也都微笑頷首,有時也打蛇隨棍上:「對啊要不要再帶個這個小鴨鴨,情侶沐浴可以玩,辦活動國王遊戲也可以玩唷~」還有的時候,母鴨小鴨地,有媽媽帶著逛街的孩子經過,孩子見了可愛的顏色拉著媽媽就要進來,有時她也猶豫著該不該出聲說話,只是情況的發展多半不需要她阻止,媽媽自會在定睛一看時發現異樣:「這是給大人的玩具,小孩不能逛!」性教育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當然這樣應對的媽媽已經算開明的,她知道、她會微笑。
因此,通常是不太需要交談的。她的工作。
店員跟店內的擺設一般,有時是個不存在的存在,大部分的人聽卻不會聽見她說什麼,於是她也逐漸習慣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呢喃,偶然把紅的說成黃的也不會有人聽見,有時她熱心地跟在客人身邊,然後從客人的神色裡也看見他們對她的看見又看不見,就像當她在外頭不是店員而只是個顧客的時候對那些店員的看見又看不見,偶然她想起自己唸書的時候聽的那些都市傳奇般的故事,島國第一學府的博士生在夜市魷魚羹攤上與同學纏辯困難的物理學題目解不出,到穿著汗衫的老闆與他們打賭一盤小菜並且輕而易舉地解了出來,唬得博士生一愣一愣,老闆得意洋洋誇口說:「你們老師還是我以前學弟哪!」──時間,還有那些隱藏在佔不到篇幅的敘事轉折之間,被簡省被遺漏的變化發生之細節,那些構成「張力」的落差比對。
店門外,左邊服飾店的可愛洋裝小妞與右邊服飾店的高跟鞋辣妹相偕去買晚餐,有時候也叫上她一起,她的沉默包覆她的眼神與臉,她們問她適不適應呢有沒有討厭的客人?她說她喜歡,繭裡面的生活,還有那些想像出來的性快感流動在存在又不存在的她與那些偶然撞進來的陌生人之間,吃完晚餐之後就只等著夜到尾端了,凌晨來臨之前,她瞪著打卡鐘轉出四個零連成一氣,外頭的夜還熱鬧著,她打卡、鎖門、設定保全,她要趕尾班車,經常穿著高跟鞋累贅地跑步,因為她喜歡,從這個繭脫出來回家,回到另外一個不需要說話的、暖暖的繭裡面。